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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丹:浅论莫言《生死疲劳》蕴含的人性关怀

| 2019-11-21 02:16

摘要:自2012年莫言的作品《蛙》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他的其他作品也开始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他在《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等一系列带有浓厚地域色彩的作品中更是塑造了一个独特的文学地理概念——高密东北乡。本文所论述的《生死疲劳》是“高密东北乡”系列作品之一,但该作与莫言其他作品稍有不同的是采用荒诞的手法讲述了主人公西门闹历经六世轮回之后才得以重新做人的故事,细读后方能感受到在莫言冷静凝练的叙述背后所蕴含的巨大人性关怀。


莫言在《生死疲劳》中以冷静而又略带戏谑的口吻讲述了主人公西门闹历经六世轮回,变成驴、牛、猪、狗、猴、最后终于又转世为人的故事。在主人公西门闹的几世轮回中,读者看到了从1950年到2000年的历史变革中在“高密东北乡”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传奇故事。莫言曾说过:“我的作品是中国文学,也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我的文学表现了中国人民的生活,表现了中国独特的文化和民族的风情,同时我的小说也描写了广泛意义上的人。我一直是站在人的角度上,立足于写人,我想这样的作品就超越了地区和族群的局限。”[1]从这段话我们不难看出莫言对于“人”个体本身所投注的目光,在小说中莫言对人性的关怀也随处可见。本文从主人公西门闹、蓝脸、以及西门闹的妻子西门白氏及小妾迎春等人物的命运来论述莫言在其冷静叙述中所蕴含的对生命的思考以及对人性的关怀。

一、以动物变形的方式叩问人性

莫言创造性的将荒诞书写融合进当时的社会现实,并对其进行有机构造,使故事看似荒诞但细节却经得起推敲。故事是以主人公西门闹在阴曹地府的喊冤为开头的,“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去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2]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不仅质问着阴曹地府的判官,也叩问着复杂的人性。西门闹是旧社会富甲一方的地主乡绅,但值得一提的是他并不是依靠投机取巧而致富,而是踏踏实实靠自己的努力与汗水才得以发家致富的,虽然他已成为高密东北乡的第一大富,但还是坚持下田地里劳作,甚至大冷天也不懈怠,“……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而且西门闹并没有吝啬自己的劳动成果,在饥荒时捐出自己粮仓中的粮食;出钱掩埋路边冻死的陌生男子;并且还救下了在庙里命悬一线的孤儿蓝脸……正是这样一个勤劳致富、广施善行的人却被一枪崩烂了脑袋瓜子,他自己是怎么也想不通。在他的苦苦哀求下,阎王最终答应给他转世投胎的机会,却是转世为动物而非人,西门闹由此开始他的六世轮回。莫言从西门闹转世而来的动物的眼光中来描述人性,充满戏谑却又带有一丝悲凉的气息。小说戏剧性地描写到在西门闹第一次转世后,成为了他原先的长工蓝脸家的一只驴,而他的妾室迎春却变成了蓝脸的妻子,他的龙凤胎孩子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都叫蓝脸为“爹”了,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难以接受,原本顶天立地的男儿竟转世为驴,自己的儿女却要叫别的男人为“爹”,最可悲的是他还怀有人的意识与思想,投胎为驴的西门闹所遭受的这一切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无法接受,但西门闹认为既然活在世上,无论好与坏,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努力活着,这何尝不是一种张扬生命意识的体现呢?在西门闹为驴的这一世,感受到了来自蓝脸挚友般的对待与来自迎春母亲一般的关怀,在这一世他也尽情释放出人性与血性,在他释放出人性的同时也感受着人性,虽然最终落得个被饥民分尸蚕食的结局,却不可谓不悲壮。

莫言以人物的命运作为突破口,让转世为畜生的西门闹与蓝脸一家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在西门闹转世为牛的这一世他仍是蓝脸家的畜生,命运与蓝脸一家紧紧联系在一起,投胎为牛的西门闹生命意识被发挥到极致。这一世它仍然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特征,可以直立行走和倒立,耕田的能力更是令人惊奇,虽然在一次发狂中被人砍掉了半截牛角,却丝毫不影响它的威风。公社化在西门牛所生活的年代已经成为一种趋势,作为全村唯一的单干户,蓝脸在西门屯里受尽孤立与嘲讽,因为村里可不想有他这个“黑点”,而且公社也觊觎着他那头非凡的牛。在村里领导及其他村民的步步紧逼之下,已经长大了的西门金龙带着妹妹西门宝凤及母亲迎春加入了公社,入社后的西门金龙尽显威风,屡屡想让蓝脸及蓝解放牵牛入社,甚至扬言要打得蓝解放入社,在一次打斗中将西门牛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只剩下蓝解放苦苦哀求……在西门金龙和村里其他人的步步紧逼之下,蓝脸那一开始打定主意要与父亲战斗到底的亲生儿子蓝解放最终还是拉着西门牛入了社,这令西门屯公社欢喜不已,他们以为社里即将增添一名耕田健将,“看看看,头宽,额平,嘴大,眼明,前肩高一掌,犁地啪啪响……只可惜缺了半只角,要不真是挑不出丁点毛病。”哪知这西门牛偏偏死守旧志,与主人蓝脸坚守同一阵地,无论西门金龙怎么逼迫,任由他扎鼻环或是猛抽,偏偏就是纹丝不动,最终被暴怒的西门金龙烧得体无完肤,只剩下一口气。在临死前,西门牛也想着要死在主人蓝脸的地里,于是挣扎着站立起来走向蓝脸的地里,“沉重地倒下了。”其实身为一头力大无比的牛,西门牛是可以自保的,但西门牛心里清楚西门金龙是他的亲生儿子,所谓无毒不食子,所以任由金龙的鞭子抽在身上,尽管蓝解放无比的期盼他能还击金龙以自保,但他还是选择了忍受到底,这是父爱的体现,在金龙和宝凤幼时他便死去,他未能尽到父亲的职责,所以对一双儿女心存愧疚,这也是人性的体现。身而为牛却人性未泯,反观现实生活中的有些人却变得不像人,比如西门金龙在政治高压下的已成为权力的奴隶,为了权力丧失了人之本性,甚至还不如一头牛有人情味,着实可笑。这是莫言通过人异化成动物而进行的人性思考,莫言对西门金龙所作所为的描写,也是对人异化后所生成的“国民劣根性”的讽刺,以及通过动物的变形记来叩问人性。

二、根植于土地上的人性

蓝脸是被西门闹从破庙中救回来的孤儿,西门闹在世时,他是踏实勤快的长工。西门闹死后,他与西门闹的妾室迎春组成家庭,勤勤恳恳的经营着自己的那三亩二分地。直到整个西门屯甚至全国的农民都入了社,誓死单干到底他成为了土地改革的黑点,他的继子西门金龙无比渴望消除这个黑点来给自己立功,于是对自己的继父步步紧逼。面对歹毒的继子西门金龙的威逼,蓝脸对亲生儿子蓝解放说到:“……他们要弄死我我没法子抗拒,但想要我自己死,那是痴心妄想!我要好好活着,给全中国留下这个黑点!”[3]对于西门金龙这个继子,他的情感是很复杂的,他与西门金龙曾有这样一段对话:“金龙,咱们父子一场……你亲爹虽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我对他的感情始终在心里藏着。”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蓝脸对西门闹是心存感激的,也因此救下他的妾室并将他遗留下的一双儿女抚养成人。也正是因为他对西门闹存着感激,所以他并不愿意彻底与西门金龙决裂,对已经泯灭人性的西门金龙一次次的选择宽容,哪知那当上了红卫兵司令的西门金龙在继父蓝脸的忍让下步步紧逼。政治所带来的权利对人的诱惑可谓是无法抵抗的,人在物欲的操纵之下产生了异化。为了报复蓝脸的单干,西门金龙竟在蓝脸的脸上刷上了红漆,差点害得蓝脸失去性命,蓝解放这样描述了当时的场景:“油漆杀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滚,身上沾满了鸡屎。我娘和吴秋香养的鸡,都被这满院子的红色与这个红脸人吓得神经错乱,不敢进窝归宿……鸡爪子上沾了红漆,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红色的爪痕。”鸡都被蓝脸的举动吓得神经错乱到处乱飞,可见蓝脸因疼痛而挣扎的动作之剧烈;鸡爪子留下的爪痕说明蓝脸被刷上的油漆数量之多,也侧面反映出西门金龙下手之狠毒!然而苦难并没有结束,蓝脸脸上的油漆还没洗干净,通红的双眼里还在不断的流着泪,紧接着又被西门金龙拉到集市上去批斗了,脖子上还挂着西门金龙亲笔写的大字:又臭又硬的单干户。悲剧之所以是悲剧,正是在于正义的毁灭,英雄的牺牲,正如莫言所说:“那时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锅糊涂粥,要想讲得清楚,比较困难。”

遭受了如此多的折磨后,蓝脸仍然不屈服的坚持单干,当蓝解放哭着问父亲,“你一人单干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蓝脸回答道:“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意被别人管着。”给地主家做长工出身的蓝脸,直到土改后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对于土地的执着超乎常人,他用一颗滚烫的心热爱着他的那最后的一亩六分地,他的家人们都入了社,只有他守在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的“安乐窝”——牛棚。莫言的创作一直是扎根于中国乡土的,对土地的热爱在他的笔下随处可见,也正是在这份对土地的热爱之下他所塑造出了蓝脸这个文学史上第一个单干户的典型。蓝脸代表着中国千千万万农民对土地那种深切的渴望,他对土地的坚持也不仅仅是对于土地的渴望,还有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不愿意被人管,他想做自己的主,这也与少年时寄人篱下的经历有关。他敢作敢当,面对继子残忍的对待时所表现出来的平静让人震惊,为了生命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他反叛着社会主流,跟随自己的内心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在土地上,蓝脸散发出最真实的人性,创造出一种原生态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深深根植于土地之上,一种渗透在他的血液中的热情与土地紧密结合在一起,释放出一种伟大的生命力量。

三、“失语者”:被隐藏的女性关怀

文化生态女性主义认为,父权文化将妇女“自然化”,通过宗教、艺术与文学,将妇女视为等同于物质自然的被动而低等的群体,理应服从创造了“人类”文化的男人统治,妇女与自然皆被排斥于主流文化之外,遭到严重损害。[4]莫言从未避讳自己对母亲的崇拜,他曾说:“人世间的称谓没有比‘母亲’更神圣的了,人世间的感情没有比母爱更无私的了,人世间的文学作品没有比为母亲唱歌更动人的了。”[5]甚至在访谈中将母亲与大地相提并论,认为母亲具有与大地相同的品格,这种女性观致使他在《丰乳肥臀》、《红高粱》等作品中塑造出戴凤莲、上官鲁氏等传奇女性形象。但他在《生死疲劳》中对女性的建构却一反常态,并没有对其中的女性作过多描写,使西门闹的妻子白氏及妾室迎春在他的笔下成为了“失语者”,她们没有为自己发声,也没有对自己的命运进行反抗,她们对男权社会强加到身上的一切逆来顺受……但在笔者看来,莫言这种颠覆以往创作姿态的创作正是通过他独特的方式对女性进行关怀,在《生死疲劳》中他给予了男性更多的笔墨,让其笔下的女性几乎没有发言权,但也正是在女性“失语”的背景下,男性权力被放大,父权与夫权强加给女性的不公也被放大,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广大妇女所遭受的一切才能被真真切切的展示出来。

在我国封建社会,女性被视作男权社会的附属品,男性掌握着绝对的权力,出嫁之前顺从父权,出家之后受制于夫权,封建时期的女人只能用来充当后院的摆设或者是生育的机器。西门白氏是西门闹的正妻,之所以称之为西门百氏,因她并没有大名。出身优渥的白氏知书达理,身体较弱,不论是外貌和品行都无可挑剔,但“美中不足的是嫁过来数年尚未生育。”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中国传统伦理认知下,白氏不能生养这一点就足以致命,再何况她是正妻,正妻更应该宽容、大度,在自己不能生养的情况下要为自己的丈夫纳妾。在我们今天看来白氏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形象,是受封建社会和权力迫害最深的女性。西门闹说:“太太久不生养,内心惭愧,就将这迎春驱赶到我的被窝里。”这一句话将西门闹的男权主义一览无余,他认为女人就该是给男人生孩子的,不能为丈夫生养则应感到愧对丈夫,所以这不能生的妻子为他纳妾是理所当然的。迎春是白氏的陪嫁丫鬟,在古时候,出嫁的小姐都有陪嫁丫鬟,以防怀孕后夫妻无法同房丈夫出轨,只好用自己的陪嫁丫鬟拴住丈夫,这样的话好歹也算是“自己人”,生下的孩子也要喊自己一声“娘”。白氏年纪轻轻,操持家务有方,和丈夫没有其他矛盾,却要默默忍受着不能生育的痛苦来给丈夫纳妾,书中并没有白氏的内心独白,但她不能生养却成为西门闹纳妾最理所当然的理由,这一点令她无可辩白。西门闹纳妾后,白氏依然尽心尽力打理着家事,对西门闹忠心耿耿。在西门闹因地主成分而被枪毙后,深得他宠爱的两门妾室因其苦出身而免受灾难,并且改嫁获得新的生活。而正是这个备受西门闹冷落的正妻白氏,因其正妻的身份受尽身心折磨,在西门闹妾室迎春和秋香都另嫁他人过上平静的生活后,她却受尽白眼,甚至被派去养猪。于白氏而言,她的人生只有逆来顺受,毫无尊严而言。西门闹在世时,她是西门闹的附属;西门闹死后,她是西门屯的笑话。

迎春,西门闹的第一房妾室、白氏的丫鬟。相较于秋香的狡诈,书中对这迎春的性格并没有过多描述,似乎与大多数农村女性一样,没有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这丫头大眼直鼻,额头宽广,……一看就是个生孩子的健将。”在莫言所给予她的笔墨中,她最大的特点仿佛就是能生,像果树结果子一样,一个又一个的生,并且生孩子于她而言仿佛游戏一般。在西门闹死后她带着一双儿女嫁给了蓝脸,继续发挥着她的能生的“特长”,为蓝脸生下一个儿子;她恪守妇道、踏实肯干,尽心尽力的操持着家务;她心存善念,对待西门闹转世的驴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可以说中国女性的许多美德都在她的身上得到展现。文章中对迎春除了生育和贤惠之外并无其他描写,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男人服务一般,没有介绍她的身世,没有说她真正姓什么,只因为是白氏的丫鬟,所以就跟着姓白,更别说能对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嫁给西门闹和蓝脸都不是她能选择的,好像这一切都是她必须去做的。

  以白氏和迎春为代表,文中的女性大多是沉默的而又卑微的活着,他们没有话语权,家里当家的是男人,她们并没有多少存在感。“……可是她自身却没有任何的自主能力,她的身体只是为本土男性和外来者之间的争斗和比拼提供了场所,为中国男性面对自己的无能,最终重新夺回权力提供了地方。”[6]莫言以往塑造的女性形象大多是敢爱敢恨,洒脱自由的,如《红高粱》中的戴凤莲拥有异乎常人的勇敢去大胆地追求爱情和欲望,而在《生死疲劳》中的女性却与之前的女性形成反差,在《生死疲劳》中将女性的命运与男主人公的命运紧密结合起来,她们就好比那河上的小船儿般随波逐流,浮浮沉沉都不是她们所能掌握的。但正是这种赤裸裸的、没有过多着色的描写,才将她们的生存困境放大,尤其是在莫言这位旁观者的眼光中读者更加体会到了她们的不幸。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莫言将这些女性塑造为“失语者”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人性关怀,因为正是在他平淡而真挚的叙述中毫无修饰的将她们的真实生活展示出来,才让读者更深刻地体会到她们活着所遭受到的来自于社会与家庭的漠视,由此才会为她们的遭遇的不公平而抗议。在这种“莫言式”的关怀中,也表达出莫言对女性的悲悯与同情。

   四、结语

《生死疲劳》的艺术魅力除了在于为读者展示出了一幅巨大的历史画卷之外,更在于莫言对人性内在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的有效表达之中。[6]莫言对“人”的本体进行观照后再对小说中的人性和历史发出冷峻的叩问,将人性中最真实而又最冷漠的那部分撕开,然后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令读者陷入深刻的思考,与其说莫言是在书写历史,不如说他是在探寻生命中人性的深度与广度。

 

参考文献:

[1]贾扬、彭云思编.《中国·百年之痒:聚焦莫言》[M].许均泽.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莫言.《生死疲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3]莫言.《生死疲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4]林树明.《多维视野中的女性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5]孔范今、施战军.莫言研究资料[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1.

[6]蔡荣.外来他者的问题:《丰乳肥臀》中的父亲、母亲、和私生子[J].现代中国,2003.

[7]刘飞.论莫言小说中的生命意识与人性关怀[J].美与时代(下),2015.12.25.